妖怪们的妖怪事:画中人

1
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这首建安时代的汉诗,小时候经常听父亲挂在嘴边。作为夏侯家的子嗣,父亲内心深处一定不安于做一个小小的画师,像魏武帝那样成就一番霸业才是父亲一生的夙愿,不过对我来说,却很享受这种生活。
一直以来,我都向往单纯的宁静,或许是因为我不擅长与别人相处吧,人太多的地方,总会让我觉得十分不自在。比起一群人聚在一起嬉闹,我宁愿一个人找个角落呆着。因此,不管是姓夏侯,还是姓夏,只要能免于尘世间的纷纷扰扰,在这江左之地经营这样一间勉强糊口的画苑,倒也不算太坏。
从父亲手里继承的这间画苑在乌衣巷尽头,虽说乌衣巷的住户多为王、谢世家大族,但我尽量不去和他们产生交集。
画苑的院子里长着许多植物,尔凡生前最喜欢种植各种花草,四年前,尔凡去世后,我也开始在院子里种植各种植物。一个人坐在厅堂前,静静地呼吸着花草散发出来的温柔气息,总会让我想起像药草一样美丽的尔凡,想起那带有一丝清爽味道的甜蜜的爱。
晨曦中的建康城朦胧得像豆蔻年华的少女,似乎有一股淡淡的蜜桃味儿。刚到卯时的建康城几乎看不到过往的行人,连最勤劳的小商贩也还没有起床。我喜欢在建康城的睡眼惺忪中漫步,每一次,都让我心旷神怡。
与百年前的洛阳城不同,以长江天堑为护城河的建康城在一定程度上并不需要多么坚固的城门和城墙。遥想当年,就算是魏武帝的三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也奈何不得。所以,建康城有好几座城门都是竹篱做的,比如南篱门,比如西篱门。
从乌衣巷到西篱门差不多得自东南向西北斜着横穿整个建康城,走了快一个时辰,依稀可以看到西篱门的影子,在薄雾萦绕中若隐若现。
2
今天我要拜访的这个人叫干令升,年长我十岁,是父亲生前的好友,在朝廷任散骑常侍,是个闲职。和父亲一样,我也习惯称他先生,可以这么说吧,先生大概算是除家人外唯一不会让我觉得不自在的人。
父亲在世时,先生就对画苑的生意很是照顾,如今更是如此,每个月我都会去和先生闲聊几句。人们都说先生的绘画本领极其了得,尤其擅长画猫,不过有些遗憾,先生的作品我一直未尝得见。
先生的家就在西篱门跟前,是个很不起眼的宅子,一不小心就会走过。和画苑恰好相反,先生的院子里什么花草也没有。据先生自己讲,他是一个极不勤快的人,光是照顾好家里的那只黑猫就非常不容易了,根本没时间照顾什么花花草草。所以,先生的院子面积虽然只有画苑一半不到,却给人空间很大的感觉。
先生好饮酒,每次前往,我总不忘带一壶上好的女儿红。先生家的大门从不上锁,我轻轻敲了几下,推门而入,远远就看见先生笑眯眯地望着我。
“正想去买酒呢,夏侯公子就来了,快坐。”先生裹着毯子愉快地说道,他右手撑着头侧卧在厅堂前的走廊上,身旁放着一个烤火的炉子。尽管从祖父辈开始就已改姓夏,先生却一直用家族原姓称呼我。
“哈哈,那快喝起来吧。”说话间我也靠着炉子盘腿而坐。
就这样,我和先生你一杯我一杯觥筹交错起来,刚刚立冬的江南天气渐凉,几杯酒下肚,身子顿时暖和了不少。
“还有七天就是尔凡的忌日?”先生放下手中的酒杯看了看我。
“嗯,已经四年了,难为先生还记得。”我有些激动,“来,我再敬先生一杯。”
“都四年了。”先生拿起酒杯抿了一口,望着空荡荡的院子,摇了摇头。
走廊上,先生的黑猫一直在火炉旁摆弄一个小孩子玩的拨浪鼓,脖子上的铃铛“叮铃铃”响个不停,如祝酒的伴奏一样,十分悦耳。这只叫阿蓁的黑猫极通人性,在先生身边也挺久了。
在西篱门附近这座不大不小的宅子里,时间总过得飞快。不知什么时候,太阳便落山了,我起身向先生告辞。
3
尽管身体里还残存着几分酒温,我还是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街上的行人愈发稀少,却是我最中意的状态。快走到朱雀大街靠近太社的时候,一群人正热火朝天的忙碌着。
明天就是花魁大赛了,布置舞台的人应该在做最后的检修,我这样想着,不免加快了步伐。
这花魁大赛每四年举行一次,都是在立冬后不久,具体时间略微会有些变化,寒冷的日子里,人们更需要一些喜气洋洋的东西。每届花魁大赛都由建康城最著名的四位歌伎老师担任评委,分别对参赛者的琴、棋、书、画各项技艺进行评分,而能够成为花魁,则是建康城许多女子梦寐以求的荣耀。
看着眼前即将搭好的舞台,我不禁心生感概:要是尔凡在就好了。
什么东西滴到了我脸上,是下雪了吗?我抬头一看,只见一堆东西从花魁大赛的舞台上空撒下来,是人的肢体,胳膊、手掌、大腿、小腿、脚,掉得到处都是,地面被染得通红,人们吓得四散而逃,边跑边失心疯一样大喊:“来人啊,杀人了!杀人了!”
我没有跟他们一起跑掉,因为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台子上,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正欲辩认,那身影飘到我面前,从我身子里穿过,那是从未有过的冰冷,我认出了那幅面庞,那幅四年来我日思夜想的面庞。
官府的人很快赶到现场,即便是经验最丰富的捕快,在这样一堆血淋淋的残肢断体前也要倒吸一口凉气。
我没有和任何人讲自己看到的那个身影,回到画苑的当晚,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了尔凡。她一直背对着我,任凭我怎么呼唤,也不肯转过身子。
4
尽管那具尸体被肢解得面目全非,但还是辨认出了身份,死者是花魁大赛的一位评委。就在那天晚上,剩下三位评委也不见了踪影,一起失踪的还有上届花魁大赛的冠军如嫣小姐。就这样,花魁大赛被无限期推迟,建康城一时间人心惶惶。
风云诡谲的建康城暗流涌动,表面上的平静又一次被打破,其他三位评委的尸体接连从天而降,被肢解的残肢断体落得到处都是,如下血雨一般。
目击者越来越多,据称,他们都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关于女鬼杀人的传闻愈演愈甚。
距离第一场命案已过去七天,我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了,我要去一个地方,我知道自己能在那儿遇见什么。
没有月色的夜晚,寂寞得令人心碎,我手持一根两尺长的铁钉走向西厢房,那是尔凡曾经练习技艺的地方。推门而入,只见一个女子趴在地上,被反绑着双手,披头散发、面无血色、嘴角皲裂,眼神里透着惊恐。
“求求你别杀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要害尔凡的,都是她们逼我的!”看到我进来,女子挣扎着想要直起身子,被我一脚踢翻在地。
“你不是故意的?这话还是留着说给尔凡听吧。”我一把抓起她的衣领,重重地扔在尔凡的画像前,画像上的尔凡依然如四年前楚楚动人。
看到尔凡的画像,女子嘴唇哆嗦着,浑身在颤抖。
我挥了挥手,尔凡从画像中走出来。
“姐姐,是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女子扑倒在尔凡脚前,眼泪和唾液混在一起,流到地上。
“哈哈!”我再次挥了挥手,四年前的一幕显现出来:
正值上届花魁大赛前夕,四位评委和如嫣密谋着什么,她们的声音很小,窃窃私语中提到了尔凡的名字。最后,如嫣给了每位评委一个沉甸甸的袋子,五人便散开了。
画面一闪,在尔凡的房间里,如嫣前来拜访:“姐姐,明天就是花魁大赛了,我有些睡不着。”
“傻妹妹,快进来坐,稍等我去沏壶茶。”尔凡微笑着在如嫣肩上拍了拍。
就在尔凡转身沏茶的当口,如嫣从袖子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麻绳,一下套在尔凡脖子上,尔凡挣扎着,眼看就要挣脱了。就在这时,四位评委推门而入,她们死死拉住尔凡的手和脚,很快,尔凡便不再动弹。
“哈哈,你还说自己不是故意的?”我像拎小鸡般提起如嫣,把脸凑到她跟前。
“我错了,是我错了,求求你放了我。”如嫣哭诉着,曾经的花魁早已没了人形。
“哈哈,四年前你们可没放尔凡一条生路,今天我就要拿你祭奠尔凡!”说着我一把揪住如嫣的头发,把她的头狠狠按在地上,拿起铁钉死命的插下去,如嫣发出一声嚎叫,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尔凡,我爱的人呐,我这就拿她来祭奠你。”说完,我一口一口咬断了如嫣的脖子和四肢。
“尔凡,我终于为你报仇了。”满嘴鲜血的我跪在尔凡的身影前泪流满面。
5
就在这时,我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先生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我盯着他,他也看着我。
“都被杀死了。”先生瞅了眼如嫣的碎尸,双手抱肩,像是在自言自语。
“哈哈,果然还是被先生知道了。”我苦笑一声。
“恰好碰到罢了。”先生微笑着。
“要去报官吗?”我不耐烦地问道。
先生没有说什么,嘴里默念着,尔凡的脸渐渐变成另一张脸。
我看得目瞪口呆,尽管那身影还穿着尔凡的衣服,却分明变成了我的脸。
先生继续默念着,出现了四年前的另一幕:
尔凡被害后一个月,我得知了真相,愤怒的我将四位评委和如嫣全部杀死并且肢解,就在这西厢房,在一堆残肢断体前,我抱着尔凡将整个屋子点燃。
画苑烧成灰烬后的第二天,人们在废墟中找到了我和尔凡的尸体,还有一堆烧焦的残肢断体。又过了几天,朝廷宣布花魁大赛无限期推迟。
“花魁大赛四年前就停止了?”
“嗯。”
“我已经死了?”
“算是吧。”
“哈哈,”我放声大笑,想要把四年来的怨气全部发泄出来,“原来是这样,哈哈!”
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西厢房没有了、画苑没有了、所有的植物也没有了,只剩一片被大火烧过的废墟。
我和先生站在废墟里,四目相对,我的身体越来越透明,“先生,可以替我把尔凡的画像烧掉吗?”
“嗯。”
先生用手指在空中画出一道火光,尔凡的画像燃烧了起来。我仿佛看见尔凡朝我走来,我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