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们的妖怪事:流萤

1.

“这种天气能吃到如此爽口的桃子,真乃美味。”咸康七年,建康城西郊,竹篱制成的城门跟前,一座很容易被路人忽略的宅子里,看不见任何花草的庭院在燥热的空气里恍惚的如水中倒影一般。厅堂前架着低矮木栏的走廊上,一个眉清目秀的白衣男子正不住地舔着嘴唇,好像要把蜜桃带来的清凉含在嘴里,他极不情愿地咽了咽口水,发出由衷的赞叹。

入伏的建康城,即便日薄西山,也感觉不到一丝凉意。就算坐着一动不动,豆大的汗珠也会肆无忌惮地一颗颗滴落下来。连街道两旁垂柳上不知疲倦的知了,也在变本加厉的热浪侵袭中停止了鸣叫,半死不活地趴在树梢,一幅破罐子破摔的模样。偶尔,一阵小风吹来,居然也是热腾腾的。

男子的白色单衣有些微湿,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看着一点点落入山后的夕阳,男子坐立不安起来,不断伸长脖子朝门口望去,像是在期待某人的出现。然而,虚掩的大门处一个人影也没有。

“别看了,那老头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回来了。”听上去,是个奶声奶气的小孩在说话。

男子转过头,只见一个白白胖胖裹着条红肚兜的童子正张开大口,起劲地啃着桃子。男子还没来得及眨眼睛,胖童子手里的桃子就只剩下桃核,他“吧唧”了一下嘴巴,随手将啃完的桃核扔向院子。

只听“咚”的一声,桃核正好砸到一只在院子角落打瞌睡的黑猫头上,黑猫发出“嗷嗷”的叫声,朝四周张望,用爪子反复揉着脑袋。

童子“咯咯”地朝黑猫吐了吐舌头,又抓起一颗桃子,“滋溜滋溜”地啃起来,并朝男子扔过去一颗:“谢公子,你也吃呀!”

不等谢安接住桃子,就见一个黑影窜上走廊。谢安定睛一看,刚刚还在院子里揉脑袋的黑猫,此时已跃到了童子头顶。

“操,你给老子滚下来!”童子大呵一声,将手中啃了一半的桃子狠狠摔到走廊上,摔得稀烂,桃汁溅得到处都是。

黑猫假装没有听见,在童子头顶挠来挠去,见黑猫不为所动,童子骂咧咧地伸出圆滚滚的胳膊,往头顶就是一顿乱抓。黑猫顺势一躲,跳到一边,童子的圆脑袋上顿时出现了四个红红的抓痕。

童子哪吃的下这亏,气急败坏地朝黑猫追去。黑猫也不逃跑,四爪抓地拱起身子,身上的毛发根根竖立,看上去比平时大了一圈。

童子停下脚步,不敢轻举妄动。一人一猫互相瞪着对方,热气弥漫的院子里,充满了厮杀的气息。

“你俩,快住手!”谢安张开双臂挡在院子中间。

“谢公子,少管闲事,等会干起架来,伤着你,我可不管。”童子吐出猩红色的长舌头舔了下嘴唇,露出一脸坏笑。

谢安看看童子,又看看黑猫。黑猫额头紧簇,绿莹莹的眼珠杀气腾腾,挂着小铃铛的喉咙跟前发出低沉的、如热水煮沸一般的咆哮声。谢安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虚掩的大门“咯吱”一声被推开,走进来一个渔夫打扮的老头。

头发花白的老头斜挎个破烂斗笠,身披一件破布马褂,打满补丁的裤腿卷起半高,露出粗糙龟裂的小腿,一双破洞草鞋随时都有散架的迹象。他右手拎着个木桶,瞅也没瞅庭院里的对峙,大步流星地朝厅堂走去。

“请问您是?”谢安赶忙上前询问。

老头没有答话,小心翼翼地将木桶放在一边,如宅子主人般坐在走廊的榻上,打量起谢安来。

“老人家,干常侍出去了,请问您是?”谢安恭敬地站在一旁,又询问了一遍。

老头依旧没有回答,只是用蜡黄干瘦的手指反复搓揉着自己垢迹斑斑的胡须。突然,老头哈哈大笑起来:“谢公子,你仔细看看。”

谢安瞪大眼睛,只见老头一身渔夫装扮一眨眼功夫就变成了精致的淡紫色长衫,枯木一般的容貌也瞬间变成了干令升那纤瘦的样子。

“老师,您......”谢安呆若木鸡地愣在一边。

“哈哈,吓到你了?”干令升笑得合不拢嘴。

“嗯。”谢安低着头将手搭在脖子上,尴尬地笑了笑。

“来,坐。”干令升指了指身边的榻垫。

“嗯,不过它俩......”谢安朝院子看去。

“你俩也该歇歇了。”等谢安坐好,干令升侧着身子朝院子里喊道。

黑猫飞快地收回利爪,一跃跳到干令升怀中,用毛茸茸的脑袋来回蹭着干令升的下巴,发出“喵喵”的叫声,脖子上的小铃铛也“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别说,还真有点悦耳动听呢。

“麓魁,你又淘气了。”干令升用修长的手指抚摸着黑猫光滑的脊背,训斥起童子来。

“呸!”麓魁叉腰站着,小嘴撅得老高。

“院子里那么热,过来坐嘛。”干令升拍了拍身边的榻垫。

“哼!”麓魁翻了下白眼,双手抱肩,原地转了半圈,背对着厅堂,盘起双腿,一屁股坐到地上。

“能得很,给。”干令升说着扔过去一条肥嫩的海鱼。

说时迟那时快,背对厅堂的麓魁一个鹞子翻身,如猴子海底捞月般咬住鱼排,小屁股一扭一扭地跑出门外去了。

“这小崽子,又让你见怪了。”看着跑远的麓魁,干令升微笑着向谢安致歉。

“哪里,老师太见外了。”谢安赶紧连连摆手。

“哈哈,来,饮酒。”不知何时,两只盛满酒水的酒盅已摆放在榻边。

“多谢,”谢安举起酒盅,“老师今天进门时的打扮好生奇怪。”

“今天去了趟海盐县,穿成那样方便一些。”干令升侧倚着木栏,抿了一口酒。

“哦,怎么突然想到去那儿?”

“前段时间带回来一只幼鲸,这不每半个月都得去海边溜一趟。”干令升说着敲了敲木桶,一头跟鱼一样的小兽从水里探出脑袋,“吱吱”地叫了几声,就又钻进了水里。

“是东海海滨那头海怪的幼崽?”

“嗯。”

“真可惜,那次没能和老师一起去。”谢安懊恼地说。

“没啥可惜的,随缘了。”干令升将半长的卷曲乌发往后撩了撩,惬意地半躺在榻上,看上去丝毫没有受到燥热天气的影响。

2.

酒过三巡,天色渐暗,干令升怀中的黑猫早就不见了踪影,走廊上的空气里多了几分微熏的醉意。

“谢公子有何事?不会是真来吃桃子的吧?”干令升端着酒盅打趣道。

“哈哈,老师怎么就一定认为我不是来吃桃子的呢?”谢安摆弄着手里的酒盅,两腮泛红。

“哈哈,随意了,过会我可就不听啦。”干令升用胳膊肘撑住太阳穴,打起了哈欠。

“别介,我说还不行吗?”谢安着急地改口道。

干令升眯着眼睛没说什么,像是快要睡着了。

谢安面露难色:“此事本不想打扰老师。”

“讲吧。”干令升揉了揉眼睛。

“老师最近可曾听闻宫里的传言。”

“没有啊,这得你讲了。”

“哦,主上他......”谢安犹豫了一下,搓了搓手,讲出了来访的缘由。

这件事与晋成帝司马衍有关,此时距离司马衍即位东晋皇帝,已过十六载。历经三朝的建康城,在北方强敌虎视眈眈和江南世族暗潮涌动的乱世风云中,渐渐站稳了脚跟。

刚刚二十岁的司马衍尽管年仅弱冠,却在举手投足之间,让衣冠南渡的洛阳遗民产生了晋武皇帝再世的错觉。

然而,今夏入伏以来,却发生了一件怪事。

夜夜梦里,司马衍总会在同一个地方遇见同一个女子。那女子周身被绿光环绕,一直背对着司马衍,只要司马衍一靠近,女子就会向前跑,越追,跑得越快,根本看不清她的样子。

每一次,司马衍都会在快要追到的时候惊醒,除了浑身冷汗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女子的容貌和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3.

“哦,那家人的事还真多。”侧卧在榻上的干令升吸了吸鼻子。

“老师,这样说不太妥当吧?”谢安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不然呢?”干令升反问道,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你我乃大晋子民,怎可如此议论当今天子?”谢安义正辞严地说。

“呵呵,司马家的皇位。”干令升看着谢安,冷笑一声。

“身为大晋子民,理应尽忠。”谢安说着激动地站了起来。

“尽忠?哈哈,老曹家估计要笑醒了。”干令升的话里充满了讽刺。

“老师,高祖皇帝虽争议颇多,本朝如今也仅落得个王与马共天下的境遇,但当今主上却称得上少年英才。”谢安说得十分认真。

“哦,你是说命侨寓的王公以下都以土著为断,把户口编入所在郡县的户籍那件事?”

“对。”

“也还算有点建树吧。”

“嗯。”见干令升改了口气,谢安也就不再争论,重新坐回榻上。

等谢安冷静下来,干令升提醒道:“然后呢?”

“对哦,我还没说完呢,”谢安猛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我可真蠢,是这样的。老师您也知道,就连汉宣帝也曾畏惧霍光,如若芒刺在背,更别说少主身边的三朝元老王丞相了。”

“嘿嘿。”干令升刚笑出声,就看见谢安一本正经地盯着自己,便用手遮住嘴巴,假装打了个哈欠。

“如今王丞相离世不久,朝廷里外暗流涌动,北方夷狄草木皆兵,主上好不容易能像汉宣帝一样大展拳脚,可不能有半点差池。”谢安的表情又变得严肃起来。

“看不出来你还挺关心那小子的。”干令升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老师哪里的话,主上与我自幼结缘,尽管不曾高居庙堂,但能为主上排忧解难,就够了。”

“哈哈,有意思。”

“老师见笑了。”

“行啦,不说那家人的事了,前人的过错总不能让后人来承担。”

“嗯,不知老师可否......”

“那就去看看呗。”

“嗯,多谢老师,车子已经侯着您了。”谢安起身相迎。

“哈哈,走呗。”

“嗯。”

4.

高头大马拉着的车子走得虽快却很稳健,只是并未朝皇宫所在的方向驶去。

这会,天色完全暗了下来,稍微比之前凉快了一丁点儿,车厢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老师,多有得罪,宫里人多嘴杂,咱去郊外我家的小宅要好一些。”

“随意了。”

“实在不好意思。”

另一个人没有答话,车厢里外十分安静,只听见车轱辘转动的声响。

“老师,到了。”谢安揭开车窗上的帘子,轻轻地碰了碰干令升的胳膊。

干令升侧过身子,朝车窗外瞅了一眼,只见车子停靠在一座小而古朴的宅子门口。

“老师,请。”

“嗯。”

干令升和谢安一同进门,厅堂前整齐地站着两排各八个黑衣人,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干令升撇了撇嘴,跟谢安一起走进厅堂。

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子坐在里屋的榻上,他头戴红木冠冕,身穿玄色衣衫,腰间系一条烫金腰带。他的天庭十分饱满,尽管看上去文弱不堪,双目却如鹰眼一般坚韧。此时男子眉头紧皱,显得心事重重,见干令升和谢安进来,忙起身相迎。

“使君,有劳了。”男子收起紧皱的双眉,朝干令升客气地说。

“客气。”干令升抬手回礼道。

“安石兄。”男子双手捏住谢安的肩膀。

“主......”谢安停顿了一下,改口道:“世根贤弟。”

“请。”

三人席榻而坐。

“是怎样的地方,主......”司马衍打了个手势,谢安摸着脑袋,十分的不好意思:“世根贤弟当真想不起来?”

“安石兄,我怎会骗你,确实想不起来。”司马衍说得十分诚恳。

“那女子呢?”谢安继续问道。

“也好无头绪。”司马炎无奈地摇了摇头。

“有意思。”干令升拂着自己的胡须笑了笑。

“使君可有办法?”司马衍转过头,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干令升。

“过了今晚再议。”干令升迎着司马衍质询的目光,轻描淡写地回答。

当晚,三人就睡在了谢家小宅。

子时刚过,在床上辗转反侧良久的谢安看到窗外有一道亮光闪过,紧接着一个黑影跑了过去。

谢安一把抓起外衣披在身上,跟了出去。皎洁的月光下,干令升正在旷野里追赶着什么。

谢安拼尽全力追了半天,眼看着干令升消失在远处的阴影中,只得作罢。等一返回自家宅子,谢安赶紧朝司马衍睡觉的屋子瞅了眼,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谢安整宿未合眼,一直竖着耳朵在听门外的动静。天快亮时,隔壁传来轻微的响动。谢安赶紧起身,轻轻地敲了敲门:“老师,是我。”

半晌,干令升房间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道口子,谢安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隙,侧着身子挤了进去。

屋里没有点灯,隐隐约约看见干令升躺在床上。

“老师,您......”谢安早已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

“不可说。”黑暗中的干令升好像摇了摇手指。

“可是......”谢安仍不死心。

“别急,还不到时候。”干令升的语气虽然十分平和,却带着不置可否的强硬。

“嗯,”谢安不再执拗,“那学生先行告辞。”

“对了,你家宅子附近是不是跟琅琊周遭挺像?”就在谢安出门的一刹那,干令升突然问道。

“好像是。”

谢安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刚想问个所以然,就听见干令升又说道:“那行,你先回去吧,有事明早再议,我得睡个回笼觉了。”

“嗯。”

“记住,我不说,你也别说。”干令升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嗯。”谢安连连点头。

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的谢安想要小憩一会,却发现陷入半睡半醒的混沌中无法自拔。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谢安费了好大的劲才清醒过来,他随便洗漱一下,便走出房间,就看见司马衍和干令升站在院子里,交谈着什么。

“安石兄,你来的正好,刚才使君还说想去宅子周围走走。”司马衍看上去比昨天的状态好了一些。

“世根贤弟,昨夜......”

“有劳兄台费心了,托使君和兄台的福,昨夜并未做梦。”

“真的?”谢安颇为惊讶。

“嗯,好久没睡这样踏实了,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趁此机会,刚好出去走走。”

“谢公子别着急嘛。”干令升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谢安的肩膀。

谢安没再说什么,跟随二人走了出去。

干令升、谢安、司马衍三人遂至野外。

“想不到建康城附近还有如此相似于琅琊山野的地方。”司马衍看着眼前的青山绿水,发出由衷的感叹。

“是啊,世根贤弟多年不曾回去了吧?”

“嗯,十年了,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日子。”司马衍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这些年,难为贤弟了。”谢安深情地看着司马衍。

“哎,也只有贤弟才能理解我如芒在背的感觉了。我深知大晋得朝不义,但现在正值内忧外患之际,我身为司马家的后人,能做的也就是守住这份家业罢了。”司马衍阴沉着脸,忧郁地说道。

干令升与二人保持着一点距离,像是正在专心欣赏郊外的美景。

突然,司马衍的表情凝重起来,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

“世根贤弟,你......”

“安石兄,安石兄,我想起来了!”司马衍紧紧抓住谢安的胳膊,显得十分激动:“梦中出现的地方就是琅琊郊外的树林。”

5.

干令升和谢安一起乘坐马车前往琅琊,谢安把头倚在车窗边,回想着早上发生的事。

“使君,梦中的地方就是琅琊郊外的树林,十年前的夏天,我曾常去那儿。”

“嗯。”干令升并不显得多么惊讶。

“可那女子究竟是谁,我始终想不起来,我不记得曾在那儿遇到过陌生女子。”

“嗯,看来得去一趟才行。”干令升机械地建议道。

“使君,恐怕我去不了,明天就是夏祭大典,我无论如何都得出席。”

“哦。”干令升漠不关心地说。

“老师,您看,可否......”谢安朝干令升瞄了一眼。

“行呗,你我就先去一趟吧。”干令升明白谢安的心思。

“多谢使君,大恩世根定当铭记于心。”司马衍深深地鞠了一躬。

“不敢当。”

“多谢老师。”

“走呗,抓紧赶路吧,到琅琊最快也要到傍晚了。”

“嗯。”

“老师,昨晚的事,可否向学生说明?”谢安将帘子放下,试探地问。

“睡醒了?”一直在旁边观察谢安的干令升故意问。

“让老师见笑了,其实我刚才一直在回忆临出发前的事。”

“也没什么事,到了就知道了。”干令升轻描淡写地说。

“昨晚老师追逐的对象,就是那女子?”谢安知道干令升在打马虎眼,继续自己的提问。

“不好说,只能算是一段记忆吧。”干令升见谢安没有上钩,便稍加用心地回答起他的问题来。

“记忆?”谢安有些疑惑。

“嗯。”

“那是?”

“还记得你七叔公的事吗?”

“嗯,难道?可是,不太对啊。”

“不是说那小子和你七叔公有同样的经历,而是说他俩的经历,都与念有关。”

“念?”谢安感觉自己陷入了干令升设计的云山雾绕之中。

“嗯。”

“怎说?”

“念,存在于万物之中,不仅仅是你我凡人有念。”

“哦。”谢安依旧十分迷糊。

“比如说一棵树,它也会有念,也会有缘。”

“就像吴铭公子?”

“嗯,念可以很强大,即便是最有智慧的人,也无法完全控制住它。”

“老师也不可以吗?”

“哈哈,我又不是啥聪明人。”

“哈哈。”

说话间,马车驶入了琅琊地界。

“快到了。”谢安掀起帘子,傍晚的琅琊在夕阳的余晖中好生妩媚。

“嗯。”

“要去拜访琅琊王吗?”

“不必了,你知道的,我不大喜欢跟那些王公贵族打交道。再说,这件事还是私下处理好一些。”

“嗯,我明白。”

“树林里马车不好走,就停这儿吧。”

“嗯。”

“老师,您看。”顺着谢安手指的方向,干令升看到百米之外的一棵榕树下,成百上千个亮点在闪烁。

两人快步走过去,只见榕树四周的枯草上全都布满了小光点,一闪一闪,如星空一般。

“老师,这些都是萤火虫?”

“嗯,世上萤火虫约有二千多种,分水生与陆生两类,陆生的萤火虫产卵于枯草上,大暑时,也就是今晚,萤火虫会卵化而出。”

“所以,那些关于萤火虫是腐草变成的传闻都是假的?”

“嗯,手给我。”干令升朝对着萤火虫发呆的谢安说道。

“啊?”

“把手给我。”

“哦。”谢安说着把手伸了过来。

“手真好看,跟姑娘家的一样。”干令升握着谢安的手看了又看。

“老师,又拿我寻开心。”谢安难为情地说。

“哈哈。”干令升笑了笑,用手指在谢安掌心飞快地画着什么。

“好了。”干令升说话间将谢安松开。

谢安抬起手,依稀可以辨认出自己的掌心多了个眼睛一样的图案。

“老师,这是?”

“一会就用得着了。”

“哦。”

6.

干令升和谢安停在萤火虫环绕的光海中,面前是一棵巨大的榕树,至少有一百年树龄,仿佛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安详地注视着山林里发生的一切。

“我们到了,你出来吧。”干令升好像在给某人打招呼。

片刻之后,一团大一些的亮光从榕树背后飘了出来,谢安感到画着眼睛的右手一阵炙热,接着就发现那大团的亮光原来是光晕围绕着的人影。

围绕在人影周围的光晕稍微暗了一些,一个如影似幻的女子出现在山林访客面前。

“先生,你果然信守承诺。”尽管正值大暑,但女子的脸却如三九天一般冷若冰霜。

“嗯,说吧。”干令升的语气也很冷淡。

女子瞅了一眼谢安,流露出怀疑的神情。

“没事,这位公子是你那有缘人的挚友,没有他,恐怕你的心愿实现不了。”干令升大有一种“你若要回避谢安,那我也不想听”的架势。

“好吧。”女子虽有点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

女子望着东边的夜空,陷入了回忆:“我是琅琊山林萤火虫的守护神,十年前我遇到了他。”

7.

萤火虫的守护神,每十年会在大暑那晚重生一次。十年前,我刚刚完成第九次轮回,虚弱的我只能暂时躲在大榕树上。

重生后的第三天,我像往常一样正躺在榕树上休息。突然,树下传来人类经过的声音,尽管那声响十分细微,但我依然听得一清二楚。

我趴在树梢朝下望去,不知是迷路了还是怎的,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出现在树下。

他很文静,几乎一言不发,只是用手扶住树干,围着榕树走了一圈又一圈,像是在感受榕树对沧海桑田的记忆。

他一直抬着头,我可以将他的样子看得一清二楚,他的额头很宽,显得脸很长,乌黑的双眸十分清澈,只是那眼神里流露出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忧郁。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累了,他便躺在树下睡着了。看着熟睡的他,不知怎的,我觉得他十分可怜,就像一只走丢了的小动物,我好想下去偷偷摸一下他的头发,可是却虚弱的动弹不了。我就那样一直趴在树梢望着他,生平第一次对时间有了感觉,多想他永远不会醒,就那样一直躺在树下。

“主上!主上!您在哪儿?”

躁动声从不远处传来,少年被惊醒了,他揉了揉眼睛,整理了一下衣服,淡定地喊道:“我在这儿。”

很快,四五个随从出现在少年跟前:“主上,您跑这儿来干嘛?”

“笑话,都是朕的天下,朕不能来吗?”少年有些生气。

“这......”众人面面相觑。

“行了行了,走吧。”少年不耐烦地催促道。

“遵旨。”

主上?是干嘛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会来吗?我期待着与少年重逢,从他离开的那一刻起。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趴在树梢等待少年的到来。他会来,他不会来,我数着树上的叶子,默默祈祷着。

终于,他出现了,我激动地差点晕过去。

就这样,以后每天他都会出现在榕树底下,有时是在上午,有时是在傍晚,他不太喜欢说话,但偶尔也会说说自己的心事。好像有个姓王的人让他很害怕,又听说他先祖曾经的选择让他很无奈,还有在北方也有让他非常担心的事。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的身体也在渐渐恢复,终于可以到树下亲近他了,我的内心十分忐忑。

那天,和平常一样,他正躺在树下小憩。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伙人,他们手持斧头,对着山林里的树木就砍了起来。

少年被惊醒了,他瞪着砍树的人,大喝道:“你们都给我住手!”

“哪里来的小鬼,赶紧滚!”领头的汉子轻蔑地叫嚣道,其余人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混账,我乃当朝天子,谁敢放肆?”少年愤怒地咆哮道。

“呸!老子还是西楚霸王呢,再不滚,连你一块砍了!”说话间,众人将少年团团围住。

就在这时,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走进了山林,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骑着白色骏马的他撇了一眼围住少年的人群,众人在老头不怒自威的目光中退到两侧,战战兢兢地连手中的斧头都掉到了地上。

老头没有理睬他们,下马疾步走到少年跟前,跪倒在地:“主上,该回去了吧。”

“王丞相,怎可行此大礼,快快请起。”少年赶紧扶起老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少年慌乱。

“那主上这就随我回宫吧。”老头起身说道,语气十分平静,却有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嗯。”少年连连点头。

“来人啊,把这些流民押回大牢。”老头朝自己带来的人马招呼道。

“丞相,请慢,这些流民都是无家可归之人,就请放他们一马,找个地方让安定下来。”少年小心翼翼地说。

“也好,主上真是胸怀天下。”老头笑了笑,看上去对少年的建议十分满意。

“丞相我还有一事相求。”少年向老头耳语一番。

“嗯,去吧。”

少年走到榕树下,摸着树干向众人说道:“传朕的旨意,此榕树与周边山林不得任何人毁坏,违令者,斩!”

“遵旨。”

少年回头看了一眼榕树,转身离开了。

8.

“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女子从回忆中抬起头来。

“哦。”干令升表示自己一直在听。

“主上梦里出现的人是你?”谢安急切地问。

“嗯,我一直都想再见他一面。”女子遗憾地说,显然眼前的二人并非她的本愿。

“可是,主上他即便来了,也看不见你啊。”谢安的提问总是那么实诚。

女子好像料到谢安会这样问,便解释道:“萤火虫的守护神,每十年有一次选择的机会,要么重生成守护神,要么变成一天的凡人。”

“变成凡人?”谢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女子点了点头。

“只是一天吗?”

“嗯,就一天。”

“然后呢?”

“然后会变成普通的萤火虫。”沉默良久的干令升说道。

“什么意思?”

“变成凡人一天后,我就会像普通萤火虫那样死去。”女子说得十分淡然。

“一定要这样吗?如果变成凡人也见不到他呢?”

“我已经轮回了百年,每一次重生都会忘记从前的记忆。我不想忘记他。”女子宛然一笑。

气氛有些尴尬,谢安来来回回看着干令升和女子,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阵静默过后,干令升打破了榕树下刻意的平静:“考虑清楚了?”

“嗯。”女子微微点了下头。

差不多同一时刻,榕树四周一阵异动,成千上万只萤火虫从枯草丛中飞了出来,山林里顿时变得如白昼一般。不计其数的萤火虫簇拥到女子跟前,将女子紧紧围在中间,发出耀眼的光芒。

等光芒完全褪去,萤火虫全都飞到空中,四散开来,女子也就变成了活生生的人类。她身着翠绿色衣裳,乌黑的秀发垂在腰间,明眸皓齿的样子让人心醉。

谢安看得出了神,等女子走开了才发觉,追上去叫道:“姑娘,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找他。”女子没有回头。

“找不到怎么办?”

“就算是在找寻他的路上死去,也好过一个人留在这儿忘记他。”

说完,女子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看着女子远去的身影,谢安暗暗下定了决心,他跑回干令升跟前:“老师,我要带她去见主上。”

“那就赶紧追呗。”干令升仿佛一直在等谢安的这句话。

“姑娘,等等。”飞驰的马车挡在女子身前。

“姑娘,快上车,我带你去找他。”谢安从车上跳下来。

女子愣住了,用一汪秋水般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谢安。

“别犹豫了,快上车吧。”不知是因为着急还是因为什么,谢安的脸涨得通红。

“多谢公子和先生。”车厢里,传出女子的声音。

“谢他就行了,我要睡会了。”干令升指了指谢安,斜过身子,闭上了眼睛。

“嘿嘿,没事。”谢安傻笑起来。

估计是错觉吧,回去的时间好像快了许多,天刚蒙蒙亮,车子就停在了干令升的宅子门口。

下车后,谢安抓着干令升的胳膊耳语一番,然后走到女子跟前:“姑娘,今晚申时,朱雀航相见。”

不等女子回话,谢安便跑掉了。女子回头看看干令升,却见干令升已经走进了那所大门虚掩的宅子里。

9.

快到申时,秦淮河畔已站满了等着看烟花大会的人,各家小商贩也沿着河堤搭起了叫卖的摊子。

“你说为啥夏祭完了要搞烟花大会?”

“祖上传下来的呗。”

“管的真多,有烟花看不好吗?”

“好好好,这不有些好奇吗?”

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在小商贩高低起伏的叫卖声中吃吃肉串、买买扇子、瞅瞅杂技,消磨起时间来。

喧闹的人群里,出现了两位公子的身影,他们身着一黑一白长衫,正准备登上朱雀航。

“世根贤弟,我,我,可能吃坏了东西,得去方便一下。”谢安抱住自己的肚子,疼得直哆嗦。

“哈哈,你啊,赶紧去吧。”司马衍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到桥上等我,我很快的。”

“知道了,去吧。”

朱雀航的另一头,一男一女也来到了桥下。

“快去吧。”干令升指着朱雀航说。

“先生......”青衣女子凝噎住了。

“快去吧,好好玩。”

“嗯。”

司马衍在拥挤的人群里缓缓挪动着步子,半天才走到朱雀航中央。这时,一个青衣女子从他身旁走过,司马衍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赶紧转身回头,刚好看见女子的手帕掉到了地上。

“姑娘,你的手帕掉了。”司马衍生怕那手帕被行人踩到,迅速弯腰捡起,捧在手里。

“嘻嘻,多谢啦,”女子将手帕接回,“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女子突如其来的提问,令司马衍猝不及防,支支吾吾地说道:“在下......司......马......。”

“哈哈,什么?我听不清。”女子俏皮地晃悠着脑袋。

“你就叫我世根吧。”

“好呀,我叫阿萤,你好。”

“你好,你怎么一个人?”司马衍觉得有些奇怪。

“是呀,我怎么一个人呢?”女子眼睛一转,笑嘻嘻地说,“世根君可以陪我转转吗?”

“这个......”

“走啦。”不等司马衍再推辞,阿萤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人可真多。”阿萤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有感而发。

“是啊,每年这天人都跟除夕那晚一样多。”司马衍自然对这些很是清楚。

“嘿嘿,你说咱们去哪儿呀?”女子偏着脑袋看着司马衍,明亮的大眼睛一闪一闪。

“你想去哪儿?”司马衍看了看周围,也不知哪儿最好玩。

“我要吃好吃的,咱们就去那儿吧。”阿萤指着摆满各类小吃摊的地方,拉起司马衍就是一溜小跑,也不知撞翻了多少路人。

“对不起。”

“不好意思。”

“很抱歉。”

司马衍一路上只得给人连连道歉。

“真好吃。”刚刚吃完一碗鸭汤面的阿萤,此时又开始吃起了烤肉。

“你慢点吃。”司马衍笑着说。

“嘻嘻,你也吃呀。”阿萤说着递过来一根肉串。

“我?”司马衍意外地连连摆手。

“对呀,从刚才到现在,你就什么也没吃。”

“我不大吃的惯这些。”司马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哼,不吃拉倒,这些都是我的。”阿萤撅起嘴巴,把肉串全部揽到自己跟前。

“我吃,我吃。”司马衍陪笑道。

“嘻嘻。”

“你这儿有东西。”司马衍说着伸手擦了擦阿萤的嘴角。

阿萤愣了一下,笑得更开心了。

“我们去看烟花吧。”吃完最后一根肉串的阿萤一点也没有歇会的意思。

“啊?这么着急?”

“快!快!快!好地方都让人占了。”阿萤催促道。

“就来就来,”司马衍附和道,把银两往桌上一放,“老板,别找了。”

“砰砰!”、“砰砰砰!”,姹紫嫣红的烟花将建康城的天空映成五颜六色。

“好美啊!”阿萤陶醉地说。

生平第一次,司马衍没有在皇宫看烟花,如此近距离的参与烟花大会,他也感到像做梦一般,眼前的这个女子仿佛已经认识了很久。

不知不觉,俩人的手拉在了一起。

“走吧。”

“去哪儿?”

“去了你就知道啦。”

“不看烟花了?”

“不啦,时间不够啦。”

“什么时间?”

“回家的时间呀。”

“什么,我听不清。”

“没什么,快走吧。”

阿萤拉着司马衍朝人流相反的方向跑去,最后来到了建康城郊的山林。

“这里?”司马衍脑海里突然闪过梦中的场景。

但他来不及多想,就听见阿萤喊道:“世根君,快看!”

司马衍从山林望去,烟花映照下的建康城显得格外美丽。

司马衍和阿萤倚靠着坐在一棵榕树下。

“阿萤,明早我要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去我家。”

“干嘛?”

“娶你。”

“嘻嘻,别说胡话了。”

“我没有胡说,今晚都听你的,明早听我的,好吗?”

“好呀,嘻嘻。”

可能是太累的缘故,当最后一支烟花在天空消逝的时候,司马衍把头靠在阿萤的肩膀上,睡着了。

“我走啦,不要太想我哦。”看着熟睡的司马衍,阿萤的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起来,最后化作了一只萤火虫,消失在夜空中。

那晚,司马衍又做了同样的梦,他再次来到琅琊山林,这一回他终于看到了那个女子的模样。梦中,阿萤在向他告别:“世根君,下一世,我若为人,再与你永不分离。”

“阿萤!”司马衍从梦中惊醒,却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榕树下,阿萤已不知去向,只留下那卷手帕在跟前。

司马衍捡起手帕,只见上面写着:“熟睡的你就像一只小动物,额头抵着我的脸,安安静静地睡在我身边,伴随着均匀的呼吸声,我偷偷摸了摸你的头发,想让夜晚的月光一直这样不要落下去,想让你一直不要醒。”

“阿萤,阿萤。”司马衍喃喃自语道,他把手帕紧紧攥在胸口,摇摇晃晃地朝城里走去。

10.

“那小子最后还是去了趟琅琊?”干令升单手抱膝坐在自家厅堂前的榻上,摆弄着手里的棋子,朝对面认真研究棋局的谢安问道。

谢安先是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干令升嘴里的“那小子”是谁,谢安略有一丝不悦,但他也知道干令升只会在自己跟前才这样称呼主上,便将注意力从眼前的棋盘上挪开,回答道:“嗯,那天一大早,愣谁也拉不住,主上一个人就骑着马出宫去了。”

“哈哈,有意思,将军。”干令升嘴角扬起一丝坏笑,将手中执了许久的棋子落在由九条平行的竖线和十条平行的横线相交组成的方形棋盘上。

“啊,老师,您......使诈!”谢安盯着干令升落子的位置,不服气地嚷嚷道:“这局不算,得重来!”

“哈哈,不来了,我要出门啦。”干令升变戏法似的凭空拎出一个木桶,边说边往门口走去。

“等等我,一起去。”眼看干令升就要走出大门,谢安边喊边追了上去。

“两个傻子,对吧?”庭院一角,一个裹着红肚兜的白胖童子边大口啃着手里的桃子,边朝身边卧着的黑猫说道。

“喵!”脖子上挂着小铃铛的黑猫睁开一只眼睛,懒洋洋地叫了一声,转过身缩成一团继续打起了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