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们的妖怪事:红叶枫(下)

4.

银装素裹的建康城可谓冰火两重天,全城男女老少几乎都去围观六博大赛了,堆满积雪的朱雀大街显得格外冷清,偶尔掠过一两个小黑影,也看不清到底是哪种飞鸟。载着干令升等人的马车在湿滑的街道上一路小跑,划出两条长长的雪痕,不消一会儿,便到了李焕的住处。

李焕从远方表姨那儿继承来的这座宅邸很是气派,就算在乌衣巷,也足以令见多识广的达官贵人们啧啧称赞。光是门口的两头镇宅狮子,就由江南最著名的工匠用世间难得的石料雕刻而成。

不过这个时候,肯定不会有人想在这所宅子跟前停留片刻,更别说到它里边做客了。整个宅子自内由外散发出阴森恐怖的气息,好像一张许久没有洗漱过的嘴,一张一息之间,散发出一阵一阵若有似无的腥臭味,搅得周围的空气浑浊不堪。

谢安倒吸一口凉气,用手指勾住干令升的衣角,耳语道:“就是这里,不太平。”

干令升回看了谢安一眼,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睛,恶作剧一般弹开谢安的手指,在李焕急切的招呼下走了进去。

“我们一来就住在这间屋子,是已故表姨起居的地方。”李焕向两位客人详细介绍道。

干令升在屋子里一蹦一跳地踱着步子,东瞧瞧西看看,显得十分兴奋,最后在一台红木书桌前停了下来。

“这笔砚可否一用?”干令升朝李焕询问道。

“大人用着就是了。”李焕恭敬地回答。

干令升提起毛笔,铺开宣纸,在纸上龙飞凤舞一番。接着伸出指尖轻轻捏住纸角,小步走到床榻边,然后挽起袖口,将纸张一丝不苟地贴到地上,贴得十分平整,看不到一丝褶皱。

和干令升外出过几次的谢安大致了解干令升的用意,头回打交道的李焕就不太明白了,他满腹狐疑地看着干令升,一脸的茫然无措。

干令升自然懒得解释,只是坐到一边的椅子上,闭上眼睛,低吟起自己现编的小曲来。

“李公子,别心急,老师有把握的。”谢安有些过意不去,拍着李焕的肩膀安慰道。

“哦。”李焕将信将疑地点点头,看上去,他也只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夜色渐深,快要燃尽的烛光让人心生倦意,谢安的眼皮不由自主地往下耷拉,他刚想闭目休息一会,就感到自己的腰间被干令升的胳膊肘顶了一下。谢安猛地一个激灵,赶紧打起精神,只见一个黑影从角落里走了过来,停在钟小小身旁。朦胧的烛光中,黑影从怀里掏出一根七寸长的钉子,狠狠地钉在钟小小头上,昏睡中的女人随即发出骇人的嘶叫声。

李焕朝干令升投去求助的目光,干令升示意他不要说话。就在黑影抬手准备再次钉到钟小小头上的时候,干令升轻吹一口气,昏暗的烛光瞬间变亮了数倍,整个屋子一下变得通彻透亮。

黑影的动作很快停了下来,它回过头,竟是一位身形干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钟小小也不再尖叫,就像睡着了一样,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你可来了。”老妇人并不惊讶,语气中带有几分揶揄。

“哦,找我有什么事?”干令升如同在自家宅子里会客一般,语气过分的客气。

“先听我讲完这个故事。”老妇人的请求听上去十分客气,语气却极其霸道,不给对方半点商量的余地。

干令升鼓着嘴,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任由老妇人打开话匣子。

5.

江阴镇里,刚刚翻修新建的一座宅邸,与周围粉墙黛瓦的民居形成鲜明对比。已是月上初更的时辰,这户人家的仆人、丫鬟各个脚下生风似的忙进忙出,整个宅子都像憋着一口气,随时有炸裂的迹象。

“哇!哇!哇!”伴随着婴孩明亮的啼哭声,这户人家的所有成员,连同紧绷着的院落好像一齐松了一口气。

“老爷!夫人生了!”一个丫鬟猛地冲出屋子,差点和门外急得直转圈的男人撞到一起。

“好......真的......好!”长着一张国字脸,留着浓密络腮胡的男人面色苍白,尽管身材比一般男子大了一圈,但此时却显得十分无助,他紧紧抓住门边,激动得语无伦次。

“是一对女儿,您瞧,长得可俊了。”满脸褶子的奶妈小心翼翼地抱起用丝绒被褥细致包裹着的婴孩走了过来。

“好啊,女儿好啊!”男人一会看看这个女儿,一会瞧瞧那个女儿,像个孩子一样手舞足蹈起来。

“辛苦你了。”冷静下来的男人坐在床榻边,凝望着满头大汗、气若游丝的女人,平日里凌厉的眼神变得如弱水般温柔。

“老爷,生的是女儿。”女人虚弱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歉意。

“哈哈,女儿好啊。”看似粗犷的男人用十分轻微的动作捏住女人苍白纤细的手。

“可是......”女人还想说什么。

“不要可是了,我江大佐最喜欢女儿了。”男人的嗓门提高了许多,神情变得异常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

“谢谢老爷。”女人明媚的双眸弯成了月牙,娇羞的神态让她的模样愈发惹人怜爱了。

“别说傻话了,你先养好身子。”江大佐握紧女人的一双玉手,深情地注视着女人清澈的瞳子,仿佛世间只有她一个人。

正说着,一片红叶飘进了屋子,不偏不倚,恰好落在女人的手上。

“好漂亮的红叶呀。”女人端详着手里的红叶,发出由衷的感叹。

“喜欢吗?”江大佐在一旁问道。

“喜欢。”女人乖巧地点了点头。

“那这样,俩个丫头一个叫红叶,一个叫枫。”江大佐用手指缠绕起自己乌黑发亮的胡须,得意洋洋地仰起头。

“谢谢老爷。”女人先是一惊,接着会心一笑,想要起身行礼。

“傻丫头,快好好歇息。”江大佐轻轻地在女人精致的额角弹了一下。

“嗯。”女人把头缩进被窝里,像一只听话的小鸟。

“姐姐,等等我。”一个穿着红衫红裙,长得肉嘟嘟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地喊叫道。

“快点呀,你怎么这么慢。”另一个身着同样裙衫的小女孩不太乐意地回过头。

“明明是姐姐跑得太快了。”落后的小女孩眼眶一红,显得分外委屈。

“你呀,再不快点,我不等你了。”领先的小女孩提高了音调。

“哇!哇!哇!”落后的小女孩大声哭了起来。

“哭什么?”领先的小女孩愣住了。

“哇!哇!哇!”落后的小女孩哭得更大声了。

“真是个笨蛋,这么平的地也能摔跟头。”领先的小女孩折返回来,像个小大人一般,既责怪又关切地看着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同胞姊妹。

“都怪姐姐,谁让你不等我。”哭泣的小女孩趴在地上,打起滚来。

“好啦,是我的错,走吧,一起回家吧。”小大人一样的小女孩拍了拍妹妹的头。

“嗯。”在地上打滚的小女孩一下子坐起来,破涕为笑。

“娘,我的画画完了。”之前领先的小女孩看上去长大了一两岁,正坐在长满红叶的树下,把自己的画作递给一个温柔而虚弱的妇人看。

“红叶真厉害,这么小就画得这么好,枫你也要加油哦。”妇人指着手里的画作,朝另一个小女孩说道。

“好的,母亲。”枫使劲地点点头。

“枫画得也很好看嘛。”江大佐从屋子里大摇大摆地走出来,洪亮的声音响彻整个庭院。

“爹爹,我会继续努力的。”枫说得十分用力,好像要把牙齿咬碎一样。

“别听你娘的,快和姐姐去玩吧。”江大佐乐呵呵地说道。

“嗯。”枫点点头,一阵风吹过,她的眼睛里闪过些许异样的东西。

“枫,我们一起来玩呀。”又长大了几岁的红叶朝正在练琴的枫招招手。

“算了吧,我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可没有时间玩。”枫赌气似的说道。

“好妹妹,娘不是那个意思,别怪她,好吗?”红叶摸着枫的头,语气里充满了怜爱。

“怪她?没有啊。”枫仰起头,语气十分坚定。

“你这傻丫头,明明在生闷气。”红叶想要把枫搂在怀里。

“谁傻?谁是孩子?你也就比我大一刻钟,在这儿装什么老大。”枫像被针刺一样,突然暴跳如雷。

“妹妹。”红叶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让开让开,我烦着呢。”枫一把推开红叶,跑出了院子。

“娘!娘!妹妹她溺水了。”就在枫和红叶前后脚离开江家大院的几个时辰后,红叶孤身一人惊叫着跑了回来,不等屋里有人回应,一头栽倒在院子里。

6.

“终究还是没来得及,等到枫被救起,已经没了呼吸。后来,双亲总是想起枫,便举家迁到了建康城,再也没有回去过。”老妇人说得很平静,就像在讲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你......”李焕又气又恼,四肢无力地瘫倒在床榻边,讲不出话来。

“后来双亲相继去世,我就一个人在这建康城过了大半辈子,也许是还想再见枫一面,在这里困了多日,所以才想出这个办法。是我托梦于你,好让你帮我请这位先生来。”老妇人说得十分理所应当,好像李焕本就该这样做一样。

“可是......可是你......你为何要加害于我家娘子。”李焕有气无力地指责道。

“她?”老妇人瞅了一眼熟睡中的钟小小,轻描淡写地说:“等天亮就好了。”

“你究竟想要什么?”李焕一手摁住急促起伏的胸口,愤怒地问道。

“先生,快带我去我的老家一趟。”老妇人懒得理会李焕,直接冲干令升发号施令。

“好啊。”干令升的回答十分干脆。

没想到干令升如此爽快,谢安心里只犯嘀咕。

“老师。”谢安小声提醒道。

“反正已经出来了,就去看看了。”干令升的语气十分轻松,甚至还有些愉悦。

“哦。”谢安也就不再多问。

“那我......”李焕忍不住插话道。

“你就不用去了,在这呆着吧。”老妇人不耐烦地打断了李焕的话。

“可是......”李焕仍放心不下。

“可是什么?明早等你娘子清醒过来,你再决定去留,留在这儿或是回去都行。”老妇人不屑一顾地说道。

“还要借你笔砚一用。”干令升朝还没缓过劲来的李焕招了招手。

“先生尽管用就是了。”李焕只顾看自己的妻子,随意地答应道。

干令升提起毛笔,在空中画了几下,接着轻吹一口气,屋子中央凭空出现了一扇门,只听“咯吱”一声,门缓缓地打开了。干令升将笔放回原处,没有招呼任何人,第一个走了进去。谢安和老妇人紧随其后,消失在屋子里。

7.

“小姐!”

“小姐!”

雪越积越厚的山林小道间,不断传来疲惫不堪的呼喊声。

“走这边。”老妇人对此毫不关心,只顾催促自己的同伴。

刚好落在月色阴影中的干令升暗暗地笑了笑,跟上老妇人的脚步,谢安本想多看一下究竟,但见同伴走远,只得加快步伐追了过去。

明明觉得走了很久,可是依然不见一丝天亮的迹象,就在谢安快要走不动的时候,眼前变戏法似的出现了一处墨绿色的湖泊。

“姐姐,我回来了。”老妇人心急火燎地地朝四周呼喊道。

“姐姐?”谢安惊讶地看看老妇人,又看看干令升,显然干令升早就知道其中缘由,但谢安也明白他此刻肯定什么都不会讲。

“是我杀了红叶,却假装是自己溺死了。”老妇人平静地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啊......”谢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觉得眼前一花,周围的一切先是变得模糊,很快又恢复了清晰,但这种清晰总有一种疏离感,置身其中,就像是一个旁观者。

“我们回去吧。”十岁左右的红叶站在湖边,拉着枫的手说道。

“再玩一会嘛。”枫翘起小嘴,像是在撒娇。

“爹和娘会担心的。”红叶显得忧心忡忡。

“要回你回,我还要玩。”枫立马变了脸,任性地撒开红叶的手。

“姐姐,救我!”跑到湖边玩耍的枫一不小心掉了进去。

“枫,枫,别怕,抓住我的手。”红叶飞奔过去,伸出手,想要抓住自己的妹妹。

“哈哈!”就在红叶的手抓住枫的一瞬间,枫猛地从湖中直起身子,抱住红叶的头,使劲朝湖底摁去。

“你......”红叶拼命挣扎着。

“去死吧!”枫咬牙切齿地说道,眼神中充满恶意。

“枫,好妹妹,枫。”红叶绝望的嘶喊声在整个山林回荡,很快,红叶便停止了挣扎。

看着红叶浸泡在湖中的尸体,枫面无表情,她发疯似的朝家跑去,边跑边喊:“娘!娘!妹妹她溺水了。”

“你假装成自己的姐姐,就是想让家人愧疚吗?”谢安对老妇人多年前的所作所为十分失望,用悲凉的口吻问道。

“他们都爱红叶啊,哈哈,他们只爱红叶。”老妇人的声音第一次有些颤抖。

就在这时,一直波澜不惊的湖面剧烈地翻滚起来。一个十岁左右,穿着红杉红裙的小女孩从湖中央冒了出来,浑身湿淋淋的,乌黑的头发胡乱地垂在肩上,面色苍白而悲伤。

“姐姐,我回来了。”老妇人充满愧疚地说道。

“姐姐,我错了。”老妇人不断重复着自己的歉意。

“你是在向我道歉吗?”小女孩睁大明亮的眼睛,直视着老妇人。

“嗯。”老妇人使劲点点头。

“好,我知道了,但我不会原谅你。”小女孩的回答冷若冰霜。

“可我都道歉了啊。”老妇人感到不可思议。

“哈哈!”小女孩凄惨的笑声虽然十分瘆人,但谢安不知怎的,却感到莫名的难过。

“姐姐,原谅我,好吗?”老妇人跪倒在地,苦苦哀求道。

“凭什么?”小女孩厉声反问道。

“我......我那时还是个孩子。”老妇人想为自己辩解。

小女孩不再多言,面色由白变青,双眼激凸,獠牙外露,腥红色的舌头从嘴里喷出,她瞬间幻化成厉鬼,朝老妇人猛扑过去,俩姐妹就这样纠缠在一起。

“干大人,救我!”老妇人绝望地喊道。

“谢公子,救我!”老妇人的声音越来越虚弱。

干令升双手抱在胸前,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越陷越深的老妇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谢安本能地朝前迈出半步,被干令升一把拉住。

片刻过后,老妇人被变成厉鬼的小女孩拖进了湖底。

“这样就行了吧?那两个小孩我可以带走了吗?”待湖面恢复平静,干令升走到湖边,发问道。

湖水中央又是一阵晃动,恢复原样的小女孩浮出湖面,平静地说道:“带走吧。”

“以后都不会了吧?”干令升蹲在湖边问道。

“不会了,谢谢你把她带来。”小女孩弯了弯膝盖,朝干令升行礼道。

“哦,那个是她自己找的我。”干令升朝小女孩眨了下眼睛。

小女孩会心一笑,很像多年前那个手捧红叶的女人,转身消失在湖水中央。

“她俩你记得带走。”干令升打了个响指,提醒谢安留意湖边。

“这......”谢安惊讶地发现湖边多了两个昏睡的小女孩。

“就刚才你听见喊声的那群人,应该是他们在找的。”

“可是......”

“你是说她姐俩?”干令升指了指如铜镜般平静的湖面。

“嗯。”

“今天太累了。”说完,干令升就一个人离开了。那身影,真的好像会在白雪皑皑的阴影当中融化掉似的。

“就是那种单薄的身影,一点儿也不假,才使我那么奇异地记挂着他。”多年后,在谢家庭院里,看着如柳絮一样被风吹得漫天飞舞的雪花,谢安向自己最器重的侄儿、侄女讲述着那个男人的故事。

8.

“老师,我仍有一事不解。”建康城西郊,从来不上锁的干家宅子里,谢安看着院子里逐渐消融的积雪,朝一旁斜卧着的干令升询问道。

“还在纠结那姐俩的事?”干令升慵懒地伸了伸腰,侧着身子回应道。

“嗯。”谢安的表情很认真。

“有因就有果,有时候,就算是小孩也不可以原谅。”干令升说着又挠起怀里黑猫的下巴来。

谢安没说什么,只是靠在围栏上,看着快要露出原样的空旷院落,陷入了沉思。

“唉吆!”沉思中的谢安感觉被什么击中了,额头又疼又冰。他定睛一看,原来是麓櫆把一个雪球扔了过来,谢安揉了揉被砸得生疼的脑门,一脸窘态。

“哈哈,”干令升愉快地笑着,用力揪住麓櫆的耳朵,“比如这种顽童,就会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哈哈。”谢安看着想要从干令升修长的手指下逃脱的麓櫆,神情渐渐轻松下来,不禁发出爽朗的笑声。